7|向星北(七)

蓬莱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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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机完毕,离起飞还有半个多小时。虽然甄朱打扮低调,但还是被两个路过的女生认了出来,上前叫她老师,请她为自己签名。

    甄朱签名完毕,转向微笑看着自己的程斯远:“谢谢你了,我进去了,你回去路上开车小心。”

    “我已经和那边的朋友说好,你一落地,就会有人来接应。到了那边,以后万一遇事,无论什么事,记得立刻和我联系。”

    程斯远又叮嘱了一遍,将登机箱推向她。

    甄朱接过,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闸口,她那只拖着拉杆的手,忽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她回头,见程斯远双目凝视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怔,看了眼他那只抓住自己的手,轻轻挣脱开了。

    “不好意思,我该进去了。”

    她低声说了一句,匆匆转身。

    “甄朱!”

    走了几步,她听到程斯远在身后叫了声自己,接着人影一晃,他来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甄朱,我知道选在这时候向你表达我的心意,并不是个最好的时机,但我实在没法抑制自己了。我爱你。对你的喜欢,从十几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但那时候你的眼里只有向星北。后来你们结婚,我也出国了,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了……”

    候机大厅的广播里不停地用双语播送着航班消息,人流在两人身边来来去去,穿梭不息。

    他凝视着她,镜片后那双在镜头里总是不经意流露出精明深沉目光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柔软的感情。

    “现在你结束了婚姻。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个痛苦的蜕变,我大胆地猜测,或许你这次的出国决定也是因此而起。但哪怕冒着要被你责怪的风险,我也想对你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向星北确实非常优秀,我对他一向十分尊重,但他不适合你。不适合的人,终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我自然也不是完人,但甄朱,我知道我会是最爱你,也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如果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我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给你看。”

    程斯远对她怀了一种可能超过普通朋友和事业合作伙伴的感情,这几年来,渐渐地,甄朱对此也有感觉。但他颇讨自己母亲边慧兰的欢心,何况两人之间因为不可分割的工作合作,接触并不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在许多面对媒体的公开场合,往往更是同时出现。因为名气日益扩增,被誉为“古典女神”,某些不负责任以满足大众猎奇为目的的媒体甚至暗指她和程斯远有私交,所以这两年,除了必要的公事,她一直刻意避免和他有过多的非工作性质的私下接触。

    但即便如此,此刻忽然听到他这样的表白,甄朱依然还是感到有些突兀。

    程斯远仿佛猜到了她可能会有的回应,立刻说道:“请你不要感到有任何的压力或者顾虑,我知道你现在应该还没做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的准备,我只是希望,在你知道了我对你怀有的感情之后,你不至于厌恶我到将我剔出你朋友圈的地步。”

    他的目光如此温柔,态度又是如此诚恳,甄朱按捺住涌上心头的纷乱感,想了下,正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微微一怔。

    向星北母亲卓卿华的的私人号码。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甄朱示意程斯远稍等,快步走到一个人稍少的角落,接起了电话。

    “是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甄朱的语气,礼貌而疏远。

    她很确定那头有人在听着,但电话接通后,对方却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

    这极其反常,并不符合甄朱所知道的向星北母亲的行事风格。

    “是卓女士吗?”

    甄朱等了片刻,问。

    “是我。”

    耳畔传来卓卿华的声音,嗓音嘶哑,一开口,一种类似于悲伤的异常气息便随着听筒朝她扑了过来。

    甄朱心口微微一跳。

    “有事吗?”她迟疑了下,再次发问。

    继续一阵短暂的沉默。

    “星北出事了,走了。半个月前的事。”

    卓卿华沙哑的嗓音终于再次传来之时,语气已是克制后的平静。

    “虽然你们已经离了婚,但考虑过后,我觉得还是应当亲自告诉你这个消息……到时候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随你心意……”

    身边人流依然来来往往,耳畔嘈杂声依旧此起彼伏,但这些,骤然之间,仿佛和她都已经无关了。

    甄朱眼前慢慢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手机从她变得无力的指间滑落,径直砸在了地上,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引来边上许多目光。

    “怎么了?”

    程斯远一直望着她,发现她不对劲,急忙跑了过来,见她两眼发直,脸色白的不见半点血色,吃了一惊,揽住她的腰身。

    “甄朱,你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甄朱一把推开了他,抓起地上的手机,在路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之下,整个人蹲在了地上,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妈!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没有人回答她了,电话已经断了,耳畔只有不断重复的不带半点生命感情的单调的嘟嘟之声。

    “甄朱!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斯远吃惊不小,跟着蹲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肩。

    甄朱置若罔闻,忽然站了起来,撇下程斯远,掉头朝外狂奔而去。

    ……

    向星北和艇员们在深海里接连巡航了两个多月,执行完任务,返航途中,追踪到了此前一直寻找的一个极具威胁的隐藏在深海下的狡猾的幽灵敌人,在用携带的弹头摧毁幽灵之后,自己艇身也遭到损伤,设备突发电火,引起连锁反应,其中一个核反应堆在事故警报中被触动,自动停炉,但另一个因设备已经遭到毁损,一时无法自动关闭。千钧一发之时,向星北当机立断,让所有艇员即刻转移到安全的密封舱,自己启动当初由他亲自带队设计的用以应对突发危机的最后一个方案,将装载有失控反应堆的独立舱体进行分离操作。

    最后,艇体带着全部的重要数据和四十几名艇员安全浮上了海面,而他在独自强行关闭反应堆,彻底解除了可能带来的足以引发巨大危机的威胁之后,海水已经从被毁损的密封舱门里大量涌入,他错过了逃生的最后机会,和舱体残骸一道,坠落在了黑暗无边的海底深渊之下。

    他将长眠于此,永不复返。

    鉴于他职业的特殊性,他的这个牺牲,虽弥足载入史册,但注定了在将来某日档案能够解密之前,不会有很多人知道。

    他的身后之事也十分低调,在几天前结束了。

    葬礼之上,甄朱再次见到了向星北的母亲。

    这个一向强硬而光鲜的女人,一下仿佛老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同时失去了在各自生命中曾占有过重要地位的那个人的缘故,再次看到甄朱的时候,她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淡,但眼神之中,已经不见了往日的排斥,只剩下了无力的悲伤。

    她对甄朱说,我知道你很出色,但从我儿子把你带到我面前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适合做我儿子的妻子,我到现在依然还是无法喜欢你,但你是我儿子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今天你还肯来送他最后一程,我谢谢你。

    卓卿华的态度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关于向星北,她那个刚离婚不久的前夫的一切,也终究慢慢都会过去,但对于甄朱来说,悲恸和随之而来的锥心般的悔,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她不敢想象,当他独自被封闭在那个狭仄又漆黑的金属空间里,随着不断涌入的冰冷海水沉下深海,在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他脑海里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是他为之倾注了毕生热血的深海下的事业,还是他所爱的妻子加诸在他身上的“背叛”?

    在她这一辈子已经过去的这许多年的生命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日夜,时钟,分秒,是如此的难熬,充满了黑暗、悲伤,和无尽的痛悔。

    ……

    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甄朱依然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出国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了。

    她发自心底地不愿见任何人,这其中包括边慧兰、方鹃,还有程斯远,但白天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去应对来自包括他们在内的许多人的一遍遍的关心和慰问,好让他们知道,她没事,不必为她担心。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卸去白天的假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那个落地窗的角落里,一遍遍反复地看着她前夫生前写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的情书,直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失去以后,才知道拥有时的珍贵,这句话人人耳熟能详。然而,只有真正体味过其中滋味的人才会知道,这其实是世上最残忍,也最冰冷的一句话。

    向星北向来沉敛,沉敛到近乎给人禁欲之感,更不喜欢说很多,连他们的开始,也是起始于她对他的不懈追求。

    到底是有多在乎一个女人,多想留住她,像他那样的人,才会在结婚十年之后,还在信里对她说出“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到时无论你怎么骂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种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这样的话?

    书信还在,触摸字迹,仿佛依然带着他手指的温度,而他人却已经走了。

    深夜,甄朱再一次翻看他的字迹,无声地抽泣,泪水模糊了视线,倦极终于趴在地板之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仿佛有人靠近了自己,眸光静静地望着她。

    “星北……”

    朦朦胧胧间,她喃喃地低语他的名字。

    就在那天,她在看过他那封迟到的信,得知阴差阳错,两人终究还是擦肩而过之时,她还曾对自己说,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但现在,倘若上天能够再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那该有多好啊。

    然而,即便是在梦中,她也心知他已去了,余生的日子里,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用他的亲吻来将她从夜梦中唤醒了。

    面上泪痕尚未干透,新的泪水又从紧闭着的眼角无声地溢出。

    “醒醒,别难过了。”

    哭泣的梦中,仿佛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确切地说,并不是她听到了真正的声音,而是她感觉到仿佛有人在这样和她说话。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甄朱终于从那绝望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悲伤中被唤醒了。

    沾着泪痕的睫毛微微一动,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对上了一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圆滚滚的,一双老猫的眼睛,瞳仁在夜的暗色里,闪动着荧荧的光芒。

    是那只断尾老猫,不久前曾在她梦中出现已死了好几年的老猫,今夜竟然回来了,就这样蹲在她的脚边,不知道陪伴了她多久。

    甄朱下意识地伸手去抱它,手却穿过了它的身体,摸到了一片空虚,而老猫的形体却依旧蹲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它,荧荧两只猫瞳,放射出深沉的带着如同悲悯的温柔目光。

    深夜时分,如此诡异的情景,甄朱甚至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她原本应当感到害怕,但此刻却丝毫没有恐惧之感,她只是睁大眼睛,定定地和它对望着。

    老猫也是一动不动,她却仿佛再次听到了刚才睡梦中的那个声音:“朱朱,你想他回来吗?”

    甄朱凝视着对面深沉的仿佛两只古井的猫瞳,泪水再次慢慢溢满眼眶。

    她愿意做任何的事,如果他还能够回来。

    但不可能了。他已经永远地长眠在了深海之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对面的那只老猫却仿佛捕捉到了她的所想。

    “我能帮助你,”那个奇怪的已经死去了的老猫的魂灵继续和她对话,“我能令你能和他在轮回中相遇,但他已经不是这一世的向星北,他完全不记得你了,你不能告诉他,他就是你这辈子的所爱,但必须要令他再一次地爱上你,爱到甚至愿意为你失去生命,如果你能做到,等到轮回结束,那么这一辈子,你就能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是,”老猫话锋一转,灰黄色的猫瞳幽幽地盯着她,“假使你失败了,则非但无法改变他现世的命运,就连你自己,也会在轮回中精魂俱灭,再也无法回到现世,这意味着你这里的肉身也将随着精魂死去。你愿意冒这个险?”

    甄朱心脏骤然狂跳,用力地点头:“我愿意!”

    老猫的胡子动了动,盯着她:“你不再考虑了,你确定?”

    “我确定!”

    “可是你真有这样的能力?”她依然不敢相信。

    老猫挺了挺胸,猫瞳里放出一道骄傲之光,但这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

    它叹了口气:“你看到的我是一只猫,但我其实又不仅仅只是一只猫,混沌之初,我就已经存在,天荒地老,于我只是等待,我是不灭精魂,我渡劫万千,不死不灭,人的生老病死,颠嗔爱恨,在我眼中,还不如蜉蝣朝生暮死,肤浅的原本不值一提。但我也有我的痛苦,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如果我始终无法获得,无论我渡劫多少次,我永生都将昧困于轮回桎梏,我对此已经感到厌倦了,但除非,我能舍弃我的不灭之魂,轮回去做一次普通的人,去感受七情六欲,我的渡劫才能结束。”

    甄朱似梦似幻,望着面前这只仿佛用意念和自己长篇大论的老猫。

    “到底是一直这样没有希望地永生轮回下去,还是投生做一次普通人,像你们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过完一生,就此舍弃永生,结束这无望的轮回,长久以来,我一直难以抉择。值不值得,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冒险。于是我决定试着和你们这些肤浅的人类接近,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你们,助我做出最后的决定。最后我选中了你的丈夫……”

    “哦,对不起,确切地说,应该是你的前夫。”

    老猫一本正经地耸了耸肩,继续侃侃而谈:“我见过太多的人类,蠢货,贪婪、怯懦,自私……正是那些蠢货令我久久无法决心投生为人。但我喜欢这个家伙,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磁场就令我感到舒适,于是我被他带回了你的家里。在观察了你们几年后,我发现你们的生活乏善可陈,即便是你们人类之间称号摒弃了繁衍本能进而单纯追求快感的雌雄交,配活动,在结束后,也没能给你们带去更多的思想深度和持续的快乐,这令我感到失望。如果人类中的佼佼者也不过如此,那么我投生为人,还有什么意义?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在你们身上,于是我离开了。但是说实话,你和那个家伙,我都还挺喜欢的,所以不时还会回来看看你们,直到这一次……”

    老猫再次叹了一口气:“虽然你们人类的生死就像蜉蝣不值一提,但那家伙很不错,在他那里,我看到人类除了贪婪自私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就这样死了有点可惜,我也终于知道了,你们彼此对对方还是有感情的,可是越这样,我就越不明白,既然还爱着对方,为什么又要分开?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七情六欲在作祟?你们人类啊,和你们越接近,越让我看不明白,幼稚可笑,口是心非,自相矛盾……”

    它的两只眼睛里露出鄙夷之色,舔了舔爪子。

    “我本来已经不想掺和你们人类的事了,但我实在过于善良,不忍看到你这个样子,所以还是回来了,用我的不灭精魂来给你们换取这样一个机会,也算是为我自己做出那个已经犹豫了千万年的决定。”

    “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老猫双眼炯炯地盯着她。

    “绝不后悔!”

    甄朱眼睛都没眨一下。

    老猫点了点头,朝她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