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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落座得差不多,但因主人尚未到来,故仍一片熙攘嘈杂,有与周围寒暄的,有四下里张望的。如此这般过了快有一个时辰,夜幕初上变成夜色茫茫,满心期待变成饥肠辘辘,寒暄的人也早已没了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尴尬的寂静,和一群更加尴尬的坐而对望的人。
忽地,一阵风吹过凤凰台,江湖客们仿佛不约而同有了某种预感,齐齐往风来的方向去望。春谨然连忙有样学样,果不其然,一队人马正缓缓行来。
说是人马,可真是有人有马,人骑马上,马行石桥,前后左右还有许许多多婢女侍卫簇拥着。春谨然被这阵势惊着了,总觉得马上的两个人应该胸前绑红花,这样整队人马就可以直接搬到唐朝都城的街道上去了,敲锣打鼓,官差开路,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骑马的二人,一老一少,老的鹤发童颜,目光矍铄,眉宇间还有一丝贵气,少的容貌俊朗,温文尔雅,不过眼神中似有些许自负与轻佻。虽无状元郎的披红挂彩,但两个人的服侍却更雍容华贵,没有繁复的花纹,乍一看仿佛素色,然月光一照,底纹便缓缓浮现,绣于其中的金丝更是泛出隐隐的光华。
就这样,一队人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哉游哉地行到主人位,先是青年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恭敬地扶老者下来。虽然以春谨然的观察那老者的身子骨怕是比青年还要健壮,但这没关系,要的就是这个架势。能自己下马却偏要人扶,是架势,能准时却偏要来迟,也是架势。而摆起得架势,还让人敢怒不敢言——春谨然环顾一圈凤凰台,也没找到一张想要掀桌的脸,至多,是忿忿不平——这就是地位。
“人老了,不中用了,原本只想小憩一下,不料睡到这个时候,你这个不肖子,怎么不叫醒我!”一百零三岁的夏侯正南,说出话来却仍中气十足,这不,脚还没落地,就要抬手给儿子一巴掌。
夏侯赋多眼明手快啊,轻巧闪过,然后语气为难声音却不小地辩解着:“您难得片刻休息,孩儿不忍惊扰。”
“唉唉唉!”夏侯正南一连叹了三声,也不知叹给谁听,反正下一刻是终于把目光投给在座的武林豪杰了:“真对不住,各位远道而来,就是给我这老头子脸面,我却这般一睡不醒地不中用,别的不多讲,我先自罚三杯!”
双簧看到此处,就是傻子也明白了,哪能真让人夏侯庄主罚酒,大家连忙七嘴八舌地出声劝阻,原本的寂静尴尬沉默也被熙攘重新取代。而坐得距离主位最近的杭明俊这时起身,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朗声道:“夏侯伯伯万不可如此,您是武林最德高望重的前辈,有您在,武林才安稳,我们这些小辈等您是应该的。您无须自责,更不能因此伤了身体。”
杭明俊的话音一落,附和声便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夏侯庄主太客气了。”
“我们哪有枯等,这凤凰台风景如画,看一天一宿都看不厌!”
“夏侯庄主你戒酒多年,若因此破了戒,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春谨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抬头望天——与其听这么无聊的恭维话,倒不如看看星星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进入正题的时候,夏侯正南终于发了话,当然也可能是他细心地发现江湖豪杰们再编不出更多的顺耳词了:“这顿饭权当为大家接风洗尘,酒微菜薄,还望诸位不要介意。待后天犬子成亲之日,定让诸位不醉不归!”语毕,人家夏侯老爷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众江湖客们也连连道好,一仰脖,干了,当然,自己喝的肯定是酒。
随着丝竹声悠扬响起,菜流水似的上了桌,早已前胸贴后背的大侠们再顾不得其他,先吃为敬。
春谨然风卷残云地将一盘不知什么但味道着实不错的东西扫进了肚子,这才长舒口气,觉得三魂七魄重新还了阳,也终于有了“勘察”的心情。
夏侯正南所在的主位与春谨然隔了一段距离,好在春少侠耳聪目明,加之桌案是摆成了大圈套小圈的回字形,直线距离并不远,所以仍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这会儿,便是杭明俊在跟夏侯赋说话。
杭家的位置紧邻主位,江湖地位不言而喻,只不过杭老爷子没来,所以杭四公子占了便宜,一人独享高位,与主人家聊起天来也更方便——
“听说盛武银号的千金温婉贤良,知书达理,夏侯大哥真是好福气。”杭明俊满眼笑盈盈,语气真诚。
坐在夏侯正南身旁的夏侯赋似没料到杭明俊会这样讲,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夏侯正南出声,半调侃,半提醒:“看我这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就先乐傻了!”
夏侯赋也反应过来,尴尬笑笑,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从容,仿佛刚刚走神的另有其人:“贤弟莫要取笑我了。以贤弟的人品样貌,怕是媒婆都要踩破杭家的门槛了,贤弟若有心想娶,那还不是任君采撷。”
最后的四个字,夏侯赋说得轻飘微妙,仿佛一根羽毛,撩得人不由想入非非。正座各位大侠们原本只是旁听,这会儿也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杭明俊终是没娶过亲的少年郎,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脸颊,为了掩饰,他也只好跟着笑。
今夜是婆家人的狂欢,作为娘家的盛武银号正忙着准备女儿出嫁呢,自然不会派人先行过来,于是从主人到宾客,开起玩笑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可是春谨然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不喜欢夏侯赋言谈中流露出的轻佻,这轻佻让他想起了曾经的青风,可青风的轻佻是放浪形骸,是率性而为,是轻视自己,而夏侯赋的轻佻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自负,让他眼高于顶,是轻视别人。
这么想的似乎不只有春谨然。
那是一位妇人,坐在夏侯正南右侧最近的位置,与左侧杭明俊的位置相对,也是仅次于主位的上座。从容貌上看,女人至多三十出头,肤色白皙,五官清丽,乍一看似乎沉静如水,然若细究,那眉眼间又好似有万种风情。此时,女人神色如常,只微微眯起的凤眼里闪着不易察觉的微愠。
春谨然总觉得妇人的容貌似曾相识,待看到她身旁的靳梨云,便恍然大悟。但同时也不自觉紧张起来,身体下意识绷直,原本闲散观望的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警惕。
靳夫人。
江湖传言,靳夫人用毒手腕极高,却行踪诡秘,从不轻易抛头露面。
江湖传言,靳夫人与两大武林世家家主关系匪浅,所以天然居才能有今日的声望和地位。
江湖传言,靳夫人一生未嫁,实则荒淫无度,其女靳梨云便是她与男宠生的孩子。
江湖传言……
江湖人多嘴多,最不缺的便是传言,而今日之后,怕是这传言里还要加上一条——靳夫人年逾五十,容貌却异常年轻,恐有驻颜妖术。
春谨然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靳夫人忽然看了过来!
春谨然猛地垂下眼睛,可目光还是同对方有了短暂的交汇。他不知道靳夫人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还只是碰巧,但他却忘不了那个眼神,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从脚底凉到头皮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宾客仍在与主人家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这细微之处发生的甚至不确定是否真正发生了的事情。可春谨然却不敢再动,缓了很久,直到身上、心上的寒意都慢慢散尽,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似盯着夏侯正南,实则余光悄悄扫过靳夫人。
女人正同靳梨云说着什么,没几句,母女俩便掩面而笑,无害,美丽,温婉,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春谨然的幻觉。
倒是坐在她们身后的裴宵衣一连给了他几个不满的眼神,好像知道他用余光也能接收到似的。
心酸的是春谨然确实接收到了,而且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瞪回去,只能咬咬牙,装没看见。
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夏侯庄主,听说盛武银号三番五次来求亲,您起初还不愿意答应?”
春谨然循声望去,原来是青长清,只见他的位置紧邻寒山派,也算是上宾。
夏侯正南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很自然收敛笑意,换上一副沉重之情,脸色切换如行云流水:“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既然话长,大家肯定要洗耳恭听,于是这凤凰台也就重新归于安静。
夏侯正南总算叹息完了,开始娓娓道来:“在座的或许有所不知,也可能略有耳闻,我原是想同杭匪老弟结成儿女亲家的,众所周知,我两家素来交好,若能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月瑶她……唉。恰逢此时,盛武银号前来求亲,你们说说,我能答应么,别说他盛武银号有钱,就算他是皇亲国戚,我怎能在这时候办红事!所以我断然拒绝。哪承想,那武家姑娘早在几年前与我儿有过一面之缘后,便芳心暗许,这番被拒,更是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后武老爷几次三番前来求亲,同是为人父母,我哪能不知他对女儿的苦心啊。后来我一想,罢了,这谁跟谁啊,许是命里注定的,强求不得,硬拆也不得,就随他们去吧……”
“是啊,”眼瞅着夏侯正南说完,提起话头的青长清连忙接口,“命里有时终须有,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是,这接得有那么点怪怪的,结果就是没人再能接得住他。
这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附和吧,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一个不留神还可能得罪杭家。不附和呢,又白瞎了夏侯正南这番用心良苦的解释。再看杭明俊,这会儿老神在在,就是不表态,任凭夏侯庄主的“苦心”落花随流水。
就在众人词穷之际,一直闭目养神的圆真大师忽然缓缓开口:“一切存在皆有缘法,缘起则聚则成,缘灭则散则消。夏侯庄主不必自责,杭老爷亦是通达之人,既能派四少爷前来贺喜,应也是释怀了的。”
三言两语,有根有据,入情入理,顷刻便化解了尴尬。
夏侯正南自是高兴:“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你这一番点化,真是让我等俗世之人茅塞顿开。”
圆真大师只谦虚地摆摆手,笑得和蔼,却不再言语。
但众宾客们总算找到了路子,纷纷就缘分的问题,直抒胸臆,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这才是高人啊,春谨然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心说这人哪,活得年头久了,确实不一样。
但一种米养百种人,有出手化解的,有随声附和的,自然就会有冷眼旁观的。
杭明俊暂且不讲,作为当事人,他只要当个安静的温润如玉的美男子便好,多说多错,莫不如态度暧昧。而坐在他旁边或者对面的那几家,就值得玩味了。
首先是挨着杭家坐的旗山派。春谨然原是不认得旗山派掌门房钰的,但架不住同他儿子房书路熟啊,今日又一同住到了幽兰小苑,故而此时一眼便认出了。只见房掌门正襟危坐,一脸正气,不能说神圣不可侵犯,也同那干阿谀奉承之辈形成鲜明对比。房书路则仍是老样子,坐姿端正,神情温和,显然对前辈们的交谈不感兴趣,正专心地听曲吃菜。
而在他们对面,也就是挨着寒山派坐着的,是玄妙派。也不知道安排座位的人怎么想的,让尼姑挨着和尚,倒也是别样的风景。只见苦一师太从头到尾眉头深锁,不置一词,不知是不认同圆真大师的说辞,还是压根儿连夏侯正南的装腔作势都看不上,抑或她本就是这样的苦大仇深脸。相比之下,她的两个女徒弟倒是可爱,一个二十五六,一个十七□□,一个稳重些,一个却古灵精怪,但都面容姣好,尤其是古灵精怪的那个,脸蛋圆圆的煞是可爱,让人很想上手捏两下,更难得的是二人都未剃发,不知是带发出家,还是尚未皈依佛门。
相比旗山派的正气和玄妙派的肃穆,天然居和暗花楼就有些难以捉摸了。
靳夫人这会儿倒没有刚才听见轻佻玩笑时的微愠了,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夏侯家与众门派相互恭维,仿佛这是个很有趣味的场面,她不参加,但乐于围观。
暗花楼坐的位置同沧浪帮差不多,相当于较为重要,但又比那些大门大派稍逊一筹的地位。虽然位置普通,但从楼主到骨干都一袭黑衣,就非常醒目了。好在他们的袖口都绣了云纹边,衣衫又做得比较宽松舒展,要不然还以为穿着夜行衣就来了!不过即便没穿夜行衣,暗花楼的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那阴冷的表情总让人联想到黑夜里泛着寒光的匕首。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担得起这比喻。暗花楼,名字听着挺风雅,却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门派,说得好听点是门派,其实就是以杀人为生,而且不问缘由,不分是非,你拿钱,我杀人,就这么简单。楼主戈松香起初只是个独行杀手,甚至都没有在众多独行杀手中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名堂,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深感杀不动了,干脆收了一堆孤苦小儿作义子,说是义子,其实就是培养成杀人工具,也不知道是他眼光独到,还是培养得当,这一干义子倒是闯出了名堂,因为暗花楼杀人之前,都会先给被杀目标送去一枚染了墨的风干海棠花,久而久之,墨海棠竟成了江湖客们的噩梦。而此刻,戈松香便带着冷笑,不远不近地看着这场虚与委蛇。你也不知道他是瞧不上夏侯正南,还是瞧不上众江湖客,还是这所有人在他眼里压根儿就只是一具具说死就必须立刻嘎巴倒下去的躯壳。
要是有人花钱买夏侯正南的命,戈松香会接吗,能取得成吗?
春谨然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别说戈松香能不能杀成,就是能,要的也必定是天价,谁出得起?
正漫天胡琢磨着,戈松香身旁的少年忽然看了过来,与春谨然的视线对个正着。
不同于之前面对靳夫人的惊慌,这一次春谨然大大方方地点了个头,嘴角微扬,善意微笑。对方没笑,却也点了个头,算是回应。
“靳夫人才真厉害,我活了一百零三年,敢这么说,就没见过比梨云更漂亮的姑娘。靳夫人,别的不讲,单凭这个女儿,你便让旁人望尘莫及了。”不知谈到什么话题,夏侯正南将话头引到了天然居这里。
靳夫人笑靥如花:“既然我女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来提亲,到头来便宜了那盛武银号。”这话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但从靳夫人嘴里说出来,似耍赖,似娇嗔,不仅不会让人不快,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夏侯正南显然很受用,非但不计较,反而爽朗大笑:“赋儿可不敢高攀,你家梨云那就是天女下凡,要我说,进宫做个娘娘正好。”
靳夫人白他一眼,却也不恼。
众人更是哈哈一笑。
夜色正浓,酒意微醺,这时可以随便戏说,随便玩笑,没人会真的当回事。
可春谨然发现,那靳梨云不知何时已经默默低下了头,尽管如此,仍能看出她已脸颊绯红,而且光是这带着羞涩的侧脸,便足以让人心驰神荡。
春谨然有些意外,他以为凭靳梨云的绝色,该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而且她出场时那派头,也好像印证了这样的想法。但此刻,她又羞涩了,而且并不矫揉造作,看起来就是那种不大出闺阁的女儿家,青涩而美好。
春谨然不了解女人,也并不善于分析女人,但他会观察,不论男人,女人,世间百态。
比如现在,苦一师太身旁那个古灵精怪的玄妙派小师妹,已经呆呆望了杭家四少很久,但杭明俊没有察觉,因为他正痴痴望着靳梨云,眼神之热切同祈楼主看银子的时候如出一辙,可惜这份真挚没有传达给靳姑娘,因为低着头的她,正偷偷抬眼看夏侯赋,尽管那人两日后便会成为别人的夫君。
“唉!”春谨然重重叹口气。
白浪循声回头,担忧道:“怎么了?”
“没事,”春谨然摇摇头,“就是觉得两情相悦太难了,总是你喜欢我,我却喜欢她,可叹哪!”
“……”白浪很想假装听懂,但……实在是太难了啊!
最后,他只能默默无语重新转回了头。